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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坦率与不坦率

    “我猜对了吗?”

    引发世界崩塌的始作俑者却毫无知觉。

    他摸着后脑勺,好像对这个游戏无比感兴趣似的,说,“你以往每次笑起来,看起来也没有很高兴啊。既然如此却老是勉强自己说喜欢。所以说……”

    如同一块沉石率先从胸腔滚进胃里,紧接着是头脑,肩膀,脆弱的脊柱。

    西西弗斯没能推起来的巨大落石就这么砸落。像一记响亮的当头棒喝,又如一列尖啸着的火车碾压着我。汽笛嗡嗡,在太阳穴聚成一阵发晕的耳鸣。世界陷入爆炸第二秒的死寂。

    我可笑地杵在原地,好像有那么一瞬不成人形。

    好比第一次亲眼撞见血案现场的人常常无法动弹,挪不开眼睛。分明不想听,耳朵却自发地竭力去听清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。

    听凶手笑容满面地说:“你不累吗?”

    我平静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一刹那,我想起很多。

    “意外”啊,“事故”啊。这些东西总是会突如其来地发生,给人添尽麻烦,即使在此之前它们毫无预兆。

    事后,大家只能自认倒霉地说没办法。

    没办法。

    我想起小时候。

    妈妈一年回不了几次家,我哭得快昏过去,爸爸温柔地抱着我,说没办法。没办法。妈妈很忙,在做很厉害的事业。而有一次我抱着玩具想去找妈妈,却听见她也在偷偷地叹气,自责地说她照顾不好孩子。

    于是后来,我跟妈妈告别时只说会想她,会爱她。我再也没纠缠着谁哭过鼻子。

    我想起我的音乐老师。

    她为我骄傲,夸我是难得一遇的天才。

    因此,虽然我不觉得拉琴有什么快乐的地方,甚至枯燥、疼痛与疲惫居多,称不上喜欢。可按部就班地做下去,也能够为这份成就感而雀跃。

    后来有几天,老师带我去俄罗斯和意大利参加比赛。

    我平常地演奏,平常地得到冠军。溜到后台找水喝的时候,忽然听见决赛输给我的孩子正在痛哭。

    她抽噎着问,自己明明那么喜欢小提琴,也拼命练习了好久,为什么会输。她妈妈安慰她没办法,天才总是无情的。她妈妈是我的老师。

    我枯站了很久,最后也没喝水。

    与她们分别之际,我沉默地打着腹稿,偷偷编纂着关于我以后不想再拉小提琴的委婉说辞。那孩子眼眶湿红,跑到我面前。我低着头。却听她大声地说:“西贺维,这次结果已定,没办法。但下次冠军一定是我。”

    老师微笑地看着我们。

    下班的评委们有的欣慰地点头,有的开始轻轻鼓掌。

    那一刻,我被钉在目光聚焦的中心里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,也不过须臾。我听见自己开心的、斗志昂扬的,答应的声音。

    回国后,爸爸问我比赛如何。我自豪地说,太简单了,以后都不想再参加。爸爸让我学会谦虚,接着又问,更喜欢钢琴还是小提琴。

    那个孩子的哭声像蝙蝠一样盘旋在我的脑海里。我笑着说都喜欢。

    爸爸问,那以后还要继续比赛吗?

    我说要。

    我想起无数人欣赏的目光,长辈抚摸我的脑袋的触感,数不清的期待。我想起“这孩子将来一定能成大事”、“她的成绩最不用担心”、“帮帮我吧,只有你能做到”。

    我想起“有西贺在,我们绝对不会输”、“你是天才,幸好你没有浪费这份天赋”。

    我想起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。”

    刚一开口,我便被喉咙里久旱般干涩的哽咽吓得一顿。

    完蛋了。

    要预设出一套完美的、体面的说辞,对我而言早就是信手拈来的事。那家伙说“怀疑过好几次是自己看错”,说明他也并不是真的把我看得那么透彻。我遮掩我的愚蠢与懦弱的表皮,分明还有再披上的机会。

    按理说是这样。按理说我可以做到。

    从小到大,我练习了无数次。

    没有被任何人发现。

    我紧紧盯着那个笑容爽朗的人,徒然地张了张嘴。再出声之际,耳边幻觉般闯过一种火车脱轨倾倒的闷响。我惊骇地听见自己低哑的、颓唐又酸涩的嗓音:

    “我很累。我就是这样的人。那又怎么了?”

    山本同学一愣。

    完了。

    不要再说了。

    我搭在门上的手垂下,要揪回自己似的拽住校服衣角,又更像在紧握成拳。

    “我就是不喜欢。不喜欢和你说话,因为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,我明明根本没有惹到你,为什么要突然像这样靠近我?”

    不要说了。

    “我就是必须、绝对、一定要把所有事做好……我累得要死,但我就是要这么做,你想说我这是错误的吗?”

    我想要自嘲地笑一下,沉甸甸的、僵硬的唇角却不住地下坠。山本武的脸孔越发模糊。气息猛地一颤,我立即咬紧不断泛起酸楚的舌尖,重重撇开视线,“我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,要让你这么得意洋洋地来抓住我的不足?……终于揭穿这个西贺维的真面目,你很开心是吗?下一步要做什么,去告诉所有人,我每天都装得人模狗样,结果不过就是一个跳梁小丑对吗?”

    窗外艳阳高照,耀眼得像别人翻天覆地的青春。

    我是微微低着头的,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仍会感到有冰冷的雨滴浸湿睫毛,刺得眼睛酸麻又肿胀。血液在脑袋里跳动。我只要一眨眼,朦朦胧的视野便清晰一瞬,但下一秒又湿作暴雨中的天窗。

    额头热,眼睛热。我的鼻子也热。可面颊像冻僵开裂那样冰凉。

    我难受地蹙紧眉头,努力想要压抑声音的起伏,却又适得其反。再抬起眼,我蓦然撞见男生愣愣望来,呆在原地的模样。

    一股剧烈的、做错事的不知所措感猛然钝击着我的后背。

    不会有比现在更可怕的情况了。

    而我的脑袋空白一片,破罐子破摔的惯性把理智一股脑甩进暴雨里。

    我说,“算了,我不管你要干什么。反正现在你知道了!”

    又说,“我明明讨厌却不说出来,我是个虚伪的人。我表里不一,装作很受欢迎的样子去做那些讨人喜欢的事……是吧?你是看出来了,你是所有人的好朋友,为被我欺骗的人打抱不平,所以才三番五次过来接近我的吧?”

    山本武早就没有再笑。那副游刃有余的随和模样也被猛烈动摇了似的,他慌慌张张地摆手——像要解释,又插不进话,只好着急又匆忙地在身上寻找什么东西。

    我话音刚落,男生正好从棒球服口袋里翻出一小包纸巾。

    由于翻得太猛,还险些没拿稳。那包纸像被拍上岸的鱼一样在他手上活蹦乱跳好几下,才被山本抓紧时机拢进掌心里。

    “不是,抱歉,我绝对没有这些想法……抱歉抱歉,你别哭。”

    他连忙抽出一张纸,快步迈到我面前,“我是想说,我很佩服你……对、真的对不起!我不说了。这样屏着气会窒息的,深呼吸、深呼吸,西贺!”

    我立刻磕绊地后退两步,脊背几乎贴着教室门扉。见状依然边哭边瞪着山本武,两手紧揉着衣角。

    “是、是吗?你刚才不是笑得很……很、很高兴吗?!”

    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,我再也无法忍耐地究极破防,不一会儿便说一句话抽抽一下,间歇地吸着鼻子。

    “我哭,我哭了!所以呢?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?”面庞潮湿得狼狈,我愈发喘不过来,只能卖力去挤压肺腑地抽气呼吸,“你觉得,你觉得,我、我这个样子很可笑吧?!”

    山本:“一点也不会,我没有这么想!”

    我:“你以、以、以为我,我会相信你吗?!”

    山本慌忙挥舞着手里的纸巾:“你可以相信我,我向棒球发誓我没有骗你!”

    我绷紧颤抖的声线:“我骗你了!我我我,我骗了,我骗了所有人,你现在在嘲笑我!不仅如此,还、还要,还要,可怜我!是不是?!”

    “不是的!”他说,“我不会嘲笑你,不如说我觉得你非常努力,能面面……啊,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?面面、面……拉面?拉面到了?”

    我绝望地抽泣:“面、面面俱到?”

    山本武顿时容光焕发几秒钟。

    “对,面面俱到!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啊。更何况我也不觉得西贺你在骗……呜啊,”他说着,表情又瞬间凝重而慌张,“我不提这个字了。别哭,对不起,你别害怕……”

    他解释得尽力,似是发觉我一点也没有接纸巾的迹象,便小心翼翼地伸手,想要替我擦眼泪。

    我毫不犹豫地躲开,低头从他腋下钻了过去。

    男生的呼喊紧随而来。

    “西——”

    “行、行了!闭嘴!”

    我站在室内,背对着这一切的凶手,高声打断。我能感觉到眼周皮肤被泪珠磨得脆弱,光是阳光的重量都足以让它酸痛。我不喜欢痛。

    山本武总算没再说话。

    呼吸,再呼吸。

    我竭尽所能地平复自己,但又哭又骂带来的抽噎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法停下。这间紧闭的教室里一时只剩下我丢脸的、难抑的抽泣声。

    恍然间,我甚至以为我回到三四岁,在机场最后一次委屈地放声大哭的时候。

    ……真是讽刺。

    我闭了闭眼。直到没有泪花再不识时务地冒出,才睁开。

    身后一片寂静。

    吸着鼻子,我悄悄扭头看一眼。山本武手里捏着纸巾,手足无措地看着我。我赶紧回过头,飞速地捋一捋攥皱的衣角,仍旧用后脑勺跟他说话。

    “你要和别人说么?”我盯着窗外的绿树,闷声问。

    后方的人马上应道:“我不是那样的家伙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”

    “真的!”

    “别过来。”

    企图靠近的脚步声立刻停下。

    “退回去。”我又说。

    两秒后,身后窸窸窣窣倒退一步。

    有时,只要做到把自己从情绪里抽离,客观地俯视自身,想要冷静下来就并不是难事。我最后缓一口气,初步确认脑子平静一些,便继续说:“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哭了,要待在这里收拾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那,”山本武反倒像比我更快地拾起好心情似的,语气轻快几分,“纸巾给你——”

    我听了又很生气:“不要!”

    后面再次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片刻的沉默中,我后知后觉地觉察到心里滋生的愧疚。

    ……究竟在干嘛啊,我。

    忽而,户外传来庆贺的嘈杂动静。大概是跨栏接力比赛结束了。紧接着午休打铃。悠扬悦耳的铃声广播开来,我捏紧垂在身侧的拳头。

    “反正你赶紧走吧。”我催道。

    男生听起来并不赞同:“但是你……”

    我说:“你消失那么久,肯定有人在找你。”

    山本闻言一顿,似乎觉得有道理:“好吧,你说得也是。那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叫我啊。”

    “没什么要你帮的,我自己可以。”

    “好嘛,别把话说得那么死啦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我拧着眉心,转过身,鬼火冒地、又有点要哭地瞪着这个啰嗦的人:“都说了没有了,不用你哄我!”

    一边反驳,我一边飞快走过去。黑发男生被我再次突然发难地一凶,赶忙投降似的抬起双手。他睁大了眼睛,被我三两步逼退到背脊紧靠着门扉,额角似乎冒了点冷汗。

    “是是!”他一副不太敢动的样子垂首看着我,退让道,“我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而我正好伸出手臂,绕过他,扒拉开半面教室门。

    推拉门的滑轮呜呼呼地滚动,裸露出外围走廊的风景。所幸没有别人。我使上劲儿,手掌摁住山本武的胸膛。

    他发出一声呜哇,被推搡出去一点。

    我接着用力推他的手臂。人的情绪经历过一次跌宕,短时间内总会被削得更敏感。鼻尖一酸,几许泪花平白无故地重回眼眶,我根本不敢抬头:“不要看我……你好讨厌,出去啊!”

    山本被我推推挤挤到半个身子都出了门。他应该还有些无措,想用自己的方式弥补什么,于是一手抵着门框,一手往后指了指。

    “我今天中午会在班里吃饭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跟我没关系。”我最后推他一把。

    唰啦一声拉门,又被男生眼疾手快地拦住。

    “我在2年A组,现在坐在靠门的第二组倒数第二桌!”山本武以一种试图再把脑袋挤进门缝里的气派说道。

    我急得想哭:“我知道啊!滚蛋!”

    最后嘭地一响,终于两手把教室门拉上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结束了。

    不好,刚才我是不是爆了粗口?……更糟糕了。不过事到如今,再怎么样,他都应该不会再主动来刺探我了吧。

    我总算歇出一口气,吸吸发痛的鼻子;抿着嘴,抬起手背,一声不吭地擦一擦眼角低垂的、凉凉的泪水。

    下一秒,门外却骤然模糊地透来少年人直爽的音色。

    “还有,我的名字叫山本武。是棒球部的击球手。”

    我擦眼泪的动作停了停。

    “谁不知道啊……”

    这家伙自然不会听见我嗫嚅的抱怨。刚才哭得脑袋疼,整张脸都被泪痕绷着,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理他。

    可刚转过身,那道声音离着一门之隔,又含着试探性的笑意追来。

    那个来自2年A班、目前坐在第二组倒数第二桌、身为棒球部击球手的山本武说:“很高兴认识你,西贺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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